关于垃圾分类的讨论如火如荼,今天小报分享编剧柳桦写在《非洲小札》里的几段文字,其中回忆了他在派驻到非洲工作期间,所经历的扔垃圾轶事。同一个世界,不同的垃圾。
索巴小区
我一直觉得自己是被骗到苏丹的。
出国前领导找我谈话,说要派我来苏丹工作时,我还是留了个心眼的。我说我得回去考虑一下,其实是飞快地跑到档案室,查阅这个国家的相关资料,知道了我会住在首都喀土穆一个叫索巴小区的地方。
在我的概念中,小区是那种高楼林立,有物业管理和保安巡逻的地方,周围吃住都方便,心里就有几分肯了。然后我又到网上登陆苏丹在线,这是苏丹官方的BBS,我在上面留言,问询有关苏丹特别是喀土穆的吃穿住行和上网、通信等情况,好多苏丹人自豪地留言介绍,我也热情地邀请他们过两个月来我的索巴小区玩,他们在跟帖中留下一片惊叹号。
忙于办理出国前的烦琐手续,我忘了去探究那些惊叹号的含义,以为那是他们在表示高兴,而到了苏丹之后,我才知道那些惊叹号真是出于惊讶,因为这索巴小区离喀土穆还有十二公里,大概相当于通州到北京市中心。
更让我目瞪口呆的是,这里所谓小区的概念和国内完全不同,我的驻地孤零零驻扎在一片无垠的旷野中,到了晚上,方圆几公里只有我处的一点灯火闪亮。后来听一个外地的苏丹朋友说,我那里很早以前就成为夜间从外地进入喀土穆的标志性建筑,很多人都知道,看到索巴的灯火,就离喀土穆市区不远了。
我的大院子里有一个水塔,刚到苏丹那会儿,我常常在黄昏时爬上水塔,盘腿坐看太阳落山,当周围渐渐暗下来的时候,总是忍不住感叹自己被骗到苏丹的无奈和无助,不知道未来的日子怎么才能一天天过去。
院子外面是苏丹海关副食基地的玉米田,一年之中有那么几个月郁郁葱葱,算是一道风景。和国内那种青纱帐起的感觉不一样,这里的玉米秆儿都只有齐胸高,玉米也不大,我心情好的时候,会溜达过去偷偷掰几穗玉米拿回来烤着吃。可惜这里到了旱季就寸草不生,跟我一起灰头土脸地等着下一个雨季。
这样的景物几年都不变,我早已没有了爬上水箱看夕阳的雅兴,所以说不清是什么时候,周围的环境开始发生了变化。反正有一天我突然发现,院子外面的玉米地已经被修上了纵横交错棋盘形状的路,路边还在陆续架设路灯,我大为奇怪,连忙跑了出去。
外面的路修得平整宽阔,我径直跑到正在施工的一台压路机前打听,司机说这里正在进行索巴小区工程,主要是先修出道路,然后把道路内的土地卖给别人,让他们来建房屋开工厂。我的脑海里立刻出现了一个崭新小区的形象,与我千百次思念的小区形象完全一样,不禁喜从中来,因为我终于见证了一个小区的诞生,索巴小区就要名副其实啦。
倒垃圾
早上,吹哨子的声音在窗外响起,这是运垃圾的人来了。再过一会儿,车的轰鸣声由远而近响了过来,那是一辆巨大的蓝色卡车,穿行在居民区的窄巷里,特别加高的车帮比两旁的院墙还要高出一截,像是一只正在通过船闸的大船。
我总要等到最后一刻,才抄起昨晚就装好的垃圾袋跑到阳台上,这时候那车正好开到楼下,高高的车帮子就在我眼前。我先向车顶的两个苏丹人打个招呼,然后把垃圾袋一把丢到车厢里。
其实这么做不太好,没有苏丹人会这么做,他们都规规矩矩地站在自家院子门口,把垃圾袋交给穿着工作服的垃圾工,由他们丢上车去。可能因为我是外国人,又是住在这个居民区里唯一的外国人,所以他们对我格外宽容——有时候我甚至光着膀子就窜到阳台上了,虽然只是惊鸿照影转瞬即逝,也能把苏丹人吓得目瞪口呆。
搬到这个地方时,我已经在苏丹长驻了三年,像本地人一样熟悉喀土穆的大街小巷,看他们的肤色比看中国人的黄皮肤还习惯,听着倒垃圾的哨音响起,常会有种恍惚感,好像自己从小就是在这里长大的。
有时候恍惚感太强,神游物外就忘了倒垃圾,不过也不要紧,我只要把垃圾袋带到大街上就行了。街道两旁常能看到一些蓝色的绿色的红色的塑料袋,装得鼓鼓的,沿着街道一直排到尽头,刚开始以为是哪辆车上掉的货,后来才知道是垃圾袋。
垃圾车每天沿着大街慢慢走一遍,垃圾工一路跟着,把垃圾袋丢上车,我只要赶在他们之前把垃圾袋丢在那里就行了。这种特殊的袋子要花钱买,也有人拿其他塑料袋企图鱼目混珠,这种时候,这袋垃圾会不会被拉走,就全看垃圾工当天的心情。
有些垃圾就这么永远地放在那里。风吹日晒,袋子很快就破了,露出里面生活的碎屑。塑料袋子的碎片被风刮起来,挂在树枝上,每到黄昏,夕阳西下,喀土穆到处碎金片片,也算是都城一景。
这些塑料片儿,一部分会被风吹到无边的非洲原野里不知所终,更多的却是被羊吃了。喀土穆多羊,路边成群结队随处可见,城里哪儿有那么多草给它们吃呀,于是就吃垃圾,吃塑料袋,这个习惯历史悠久,有位十年前来过的同事念念不忘,特意来信问我,那些羊还是吃塑料袋吗?
喀土穆的羊一代代地吃着塑料袋,由生到死轮回不已,不过羊肉还很不错,吃不出塑料味来。
黄沙百战穿金甲
沙尘暴来临之前,大小树木无风自摇,然后地上细小的沙石开始打转,这时虽然感觉不到有风,却能感受到周围有种让人紧张的压力。抬头张望,天空依旧清朗。紧接着,风起了,空气中有了土腥味,还混杂着些牛马骆驼等大牲口的尿骚味,天边也开始变色,一道厚重的黄色奶油一样的云层出现在风起的方向,铺天盖地像一堵墙。
有时候,在黄墙的最上边,还会有一道白色的线,像是刀锋的寒光,这是雨线。如果有这样的雨线出现,那么在沙尘暴正式到达之前还会先下一阵雨,不过这个雨却脏得厉害,像是黄色的油漆从天而降。
如果开车的时候遇到沙尘暴,最安全的办法是立刻靠路边停车,然后打开前后灯,静静地等着它过去,因为它是移动的。可是有一次,我从外地赶回喀土穆,看到一道沙尘暴的黄色风墙横亘在路上,也正向喀土穆的方向移动。要是等可就不知道要到什么时候去了,一咬牙就冲了进去,立刻眼前一暗,仿佛提前进入黑夜,只能打开大灯,路边的树木都变了个样子,拼命在风中摇摆,像是风中的头发。对面的车全部开着大灯停在路边,只有我这个莽撞的家伙还在和沙尘暴赛跑。
沙子在车身上抽打着,不断从车顶上吹过去,像抖开一匹黄色的绸缎,沿着车前盖滑落。我很紧张,手心出汗,大概开了十来分钟才冲出黑暗,前面是一片艳阳天,而后视镜里还是满满的一片黄色,似乎还在追赶着我的车。电影《木乃伊归来》中,有一个沙尘暴化作人脸吞吃飞机的镜头,真正在沙尘暴中走过一遭之后,我才感叹人家描述得真准确。
沙尘暴遇得多了,我也就处之泰然。有一天晚上,沙尘暴又大举进犯,把院子里的电线刮断了,四周一片漆黑。我继续用笔记本电脑玩着一个叫“三角洲部队”的游戏,那游戏很是惊险,我是一个特种兵,埋伏在土中悄悄靠近敌人,用刀把他们一个个干掉。
为了安全,我一直采取的是爬行方式,长时间爬行后,我手指上都有沙子的质感了,鼻子里也是沙漠中特有的那种味道——一种带着腥味儿的窒息感,黄沙百战穿金甲啊,不破楼兰誓不还,这一刻我的心穿越千年时空,与所有古代名将息息相通同仇敌忾,于是匿形潜踪开枪投弹,在电池用尽之前,终于一雪前耻,打死了最后一个敌人。
我摸黑爬进蚊帐,身心俱疲志得意满。早上起来沙尘暴已经过去了,我猛然发现满屋子落满黄沙,放在窗前的电脑覆盖着一层细细的黄沙,只有控制游戏的几个键上清晰可见我的指印。原来在沙尘暴来时我忘了关窗,这就跟露天睡在沙漠中没什么两样了,难怪昨天夜里的游戏那么逼真呢。
蚊子坟场
我房间的纱窗上挂满了蚊子尸体,被我称为蚊子坟场。每天的早晨和黄昏,纱窗外面都比屋子里亮,蚊子们出于对光明的向往,从躲藏的各个角落飞到纱窗上,而这就是我最愉快的时候,我会拿着专用的武器,把这些蚊子一只只处死在纱窗上,尸体就任它挂在那里,杀一儆百,到此一游。
这里蚊子很多。躲在蚊帐里,外面随时都有十来只蚊子令人眼晕地上下飞舞,像是一个起降繁忙的机场。我与蚊子的斗争,在踏上非洲的第一夜就开始了。最开始用的是从国内带来的电蚊香,可我很快就发现,非洲的蚊子根本不吃这一套,蚊香,不就是一种香嘛,非洲人酷爱香料,家里随时都香喷喷的,非洲的蚊子们也早有了热爱香味的基因,要是空气里没点香味,那飞起来还真有点不得劲呢。
后来我用过各种牌子的灭蚊药罐,效果也不理想,除非直接命中,不然蚊子照样在层层药雾中展翅飞翔。我又托人从迪拜买来灭蚊灯,里面有两根发紫光的灯管,灯管外是电网,据说蚊子最受不了紫光的吸引。果然如此,刚拿回来的那天晚上,那电网上紫花绽放,噼噼啪啪彻夜不停,没几天工夫,灯下面就是厚厚一层蚊子尸体,可算让这些乡下蚊子见识了一回高科技了。
但好景不长,很快就有些蚊子开始视诱人的紫光于不见,照样盯着我的胳膊大腿不放,而且居然就趴在灭蚊灯的栏杆上搔首弄姿地小憩。我不由得肃然起敬,被这样的蚊子喝上点血,又有什么舍不得的?
非洲的某些国家,疟疾肆虐,不幸,我所在的苏丹就是其中之一。在放开怀抱向蚊子致敬后,我无可避免地得了疟疾,打起了摆子。我拖着虚弱的病体站在窗前,看着那些趴在纱窗上的蚊子,拿起一个喷雾罐的盖子碾了上去,我要用最原始的办法跟它们单挑。
在无垠的非洲大地上,在公正的大自然前面,一个生命向另外一群生命发起了挑战。当然这是一场永远不停止的战斗,蚊子们遵循的是著名的“敌进我退,敌退我追,敌驻我扰,敌疲我打”十六字真言,而我采用的是步步为营的阵地战,每天早晚,我必到蚊子坟场快意恩仇,大肆消灭敌人的有生力量,一盖在手,笑傲江湖。
相信总有一天,在非洲,在苏丹,在喀土穆,至少在索巴我这间小小斗室里,蚊子和我的力量会从量变到质变,发生根本性的转变。
题图来自网络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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《非洲小札》最不像旅行笔记的旅行笔记